屯留县县城东北方向约二十五里处,是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内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声名显赫的常村。常村在明清和民国时代曾为镇治,是屯留县广大群众口中“常余张良四大镇”(常村、余吾、张店、良马)之一,后来随着历史变迁,乡镇建制各有不同,现隶属于路村乡管辖,且因人口众多,遂和余吾镇一样,按照地理位置的不同将主村划分为常东、常西两个行政村。常村故地,交通便利,一马平川,民生富庶,历来就是麟山绛水的一块远近闻名的人间福地。
在如今常西村的村北,有一座历史久远的白龙寺,当地俗称白龙庙。寺为佛教建筑,而庙的范围较大,可以为佛教的寺、庵,道教的观、宫,也可以为儒教的庙、祠。从崇拜对象和建筑结构上来讲,常西村的这座供奉白龙神君的庙院是严格意义上的佛寺。白龙寺前,有一方流水不腐清澈洁净的白龙池,池西约二里之远,还有一座几近颓败的“白龙堰院”,院中的一口古井里相传还有一根粗长的铁杵,用来堵塞神龙的口鼻,“若拔其杵,则远近皆为泽国矣。”(语出清朝同治年间邑人教谕申联甲《白龙池记》)。根据明朝弘治十五年《潞州志·祠庙志》记载:“白龙神庙,在县城东北二十五里常村,宋代宣和五年(1123年)赐额‘义济侯’,元代至元十二年(1275年)重修。”明清版《屯留县志》中也有记载,说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又加封白龙神君为“护国义济王”,并赐御制匾额一面,由侯及王,官爵升了一级。通过这些简单的记载,我们得知庙中主神白龙爷在宋徽宗和清康熙两朝分别受封侯爵和王爵,也了解到在元代的忽必烈时期,白龙寺重新修缮过一次,但是此寺庙的初建年月是什么时候?寺庙内现存两根方形的盘龙石柱,据文物专家仔细考证,为南北朝时期(主要为北魏)的石刻建筑风格,据此推断白龙寺可能始建于南北朝时期甚至更早的历史阶段。魏晋之后的南北朝时期,包括屯留县在内的整个北方地区皆是北魏及其两个后续政权西魏、东魏的所辖之地,北魏明君孝文帝从塞北平城向中原洛阳的迁都途中,曾路经屯留县,在屯留城南的嶷神岭上曾留下一段“此地形胜,疑有龙伏”的历史佳话。也许当年孝文皇帝在嶷神岭所看见的就是常村的这位白龙神君,也未可知。这两根盘龙石柱笔者曾两次探访,和一般的石刻确实很不一样:柱呈方形,两人多高,其上所雕的神龙不完全是裸露在外,而是半外半里、“时外时里”,藏尾露头,鳞爪飞扬,云纹雨气,颇具气势。为什么说“时外时里”呢?蜿蜒于柱的两条神龙的头尾躯体以及四个爪子,不全是被阳刻在柱子表面,而是有的身体部分被隐藏在四方石柱的边棱之内,给人一种动感游移的真实感觉。这在北方民间龙柱的雕刻上还是非常独具一格的。
历史上的白龙寺旧庙曾经有过约四五次较大的修缮,民国十六年(1927年)常村人郝景贤主持的修葺是最近的一次。现在人们所能忆及的当年的白龙寺,为清代遗构。坐北朝南,一进两院,中轴线上由南向北依次有山门(上为戏楼)、过殿、正殿,两侧有东西角殿和东厢房,山门之前有一座清代的石砌麻池,也就是现今的白龙池,池东有一通青石庙碑。正殿建于高一米左右的砂石台基之上,面宽三间,进深五椽,六檩前廊式架构,屋顶为单檐悬山顶格式,灰板瓦屋面,檐下斗栱七攒,柱头斗栱一斗二升,殿内梁柱彩绘神龙,山墙残存有面积不大的壁画。正殿内正襟危坐的就是施千年雨泽、保一方平安的白龙神君。这就是常东常西上年纪的老常村人所能想起的最全资料了。后来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国共两党的上党战役中,白龙寺也和余吾老街上的“李金榜宅院”一样,曾经充当过老爷山战斗一线的后方医院,当时的解放军热情高涨,轻伤不下火线,中伤就在常村白龙寺简单包扎处理或做一些简单的手术,重伤才抬往别处进行救治。可以说,常西白龙寺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峥嵘岁月里曾经为打赢上党战役甚至是共和国的建立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建国之后,这里和别的庙宇一样,被用作当地的学校,成了屯留县“第二完小”。也许是白龙爷真的在天有灵,学校里多年培养出大量的各式各类人才,在屯留县、长治市甚至全省各个领域、各条战线都不乏拔尖领军人物。
如今的白龙寺是2011年由当地某德高望重者倡导并斥巨资开工重建的,历时三年重建完成。整体工程尽可能依照旧制在原先寺庙的根基和旧址上进行建设,并在寺庙的建筑过程中,尽量取用了原先旧寺庙所剩下的石板、石阶、石柱、石墩、石碑、木梁等基本材料,所以从整体或细节上来看,挺拔雄伟的崭新建筑又不乏历经岁月的沧桑古意。如今的白龙寺,依然坐北向南,一进两院,面积较之从前更大更宽,寺庙前也重新修缮了白龙池,并建有悬山顶大三间的白龙池阁楼一座。重修后的白龙寺在中轴线上由南向北依然是三大建筑群:南边是巍峨厚实的山门,上有高峻宽大的戏楼以及左右两侧斗拱飞檐的钟鼓二楼;中间是带四梁八柱大前厅的白龙神殿,左右为分列东西两侧的两排供奉祭祀村社之神的殿舍;北边是供奉佛教阿弥陀佛和大势至、观世音二菩萨的西方三圣殿,东西角殿分别是骑青狮、跨白象的文殊普贤二尊者,东西偏殿中受用香火的是药师王佛和地藏菩萨。
通过戏楼下山门中的青砖门洞拾阶而上,就是宽敞平坦的一进大院,一进院的东西两侧左右对称的是位于下首的大五间壁画展厅和位于上首的和尚们居住所用的大五间厢房。展厅里的壁画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有一些经典的佛教故事,更多的是三字经、弟子规、二十四孝等中华传统道德典故的内容。漫步其中仔细观摩,才能深知五千年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厚重况味。一进院的正殿就是白龙殿,白龙殿的进深并不大,但其“前脸”也就是门厅也叫“抱厦厅”却是四梁八柱,十分宽敞。据考证雕刻于南北朝时期的那两根盘龙石柱就立在白龙殿的正门前。门厅内西墙的壁画涉及两项内容,一是白龙爷化身白袍将军和辽国蕃夷激烈对阵护国安民的战斗场面:关城巍峨,残阳如血,白龙爷头顶银盔,身着银甲,胯下白龙马,手中白龙刀,威风八面,器宇轩昂,将一个狐帽貂裘的番邦贼将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二是抗敌有功的白龙爷被北宋的八帝徽宗赐封为“护国义济侯”时班师回乡的壮观场面;东墙的壁画所表现的则是干旱季节里白龙爷现出真身后带领风、雨、雷、电四位仙尊为乡民百姓广施雨泽的盛大场面,饱受干旱之苦的广大乡民扶老携幼,妇孺皆出,焚香告拜,以谢隆恩。两幅壁画内涵丰富,画工精美,分别向世人传达了白龙神君千百年来的两项主要职能和功德:作为“龙”,刮风下雨保乡民庄稼丰收;作为“神”,率军御敌护国家社稷平安。相较于阔大的前厅,白龙主殿内的面积并不大,白龙爷正襟危坐,红袍绿褂,剑眉倒竖,右手微捻,严肃的表情中略带慈祥,左右分立着风伯、雨师、雷公、电母和另两位年轻侍者。
五间白龙主殿的东西两侧,是供祀一些村社之神祇的偏殿。这些神仙我一一历数,除了守门的金刚力士和儒家的孔子等几人外,均是属于道教系统。如西殿的福禄寿三星、文财神比干、送生娘娘、山神、城隍、土地、道神、河神,东殿的马王爷、煤神、食神、魁星、文昌帝君、冶神、林神、稼神等,一应俱全,神座之间分隔之用的黄色幔布上均是道教的太极阴阳鱼图案。道教是个多神教,认为任何行业甚至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里都有神灵存在,上述煤神、冶神、林神、稼神等就是明证。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白龙寺还算是释道儒三教集中共处的场所,只不过不像屯留老爷山一样三教分列三个山头那样整齐罢了。但不管怎么看,此寺庙还是佛教占主导地位的。这在白龙主殿后的二进院的庙堂建筑上更能充分展现出来。
二进院较小,也很肃穆清静,大概是因了诸佛和菩萨的缘故。院内正殿是大三间的三圣殿,中有站立的西方三圣神像,下边还有伽蓝护法和韦驮天将。东西角殿各小三间,东为大智文殊,西为大行普贤。东西配殿各五间,东为药师殿,内祀东方三圣药师王佛和日光月光二菩萨,左右站立的是中国民间传统中的鼠牛虎兔等十二生肖神;西为地藏殿,内祀曾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宏愿的地藏王菩萨和身前侍立的道明、闵公,左右塑像是地狱里形态各异的十殿阎君。需要着重提到的是,地藏殿内的墙上画满了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等内容的壁画。一切宗教的核心内容和基本要义都是强调让人们一心向善的,佛教也是这样。它所强调的因果报应、生前作恶死后被以同样方式残忍对待的思想,其实是规范人们生活行为、劝导人们行善积德的一种方式。一言概之,修佛就是修心。
常村所在的屯留东半县地势很平,据考证在古代曾遍布湖塘水泽,否则附近就不会有北浒庄、南浒庄、北渔泽、南渔泽、顾车(原名雇车,传说秦始皇东巡时在此村弃舟登岸,雇车前行)等好多和水有关的村名了。而白龙寺之西的白龙堰院的古井中,也传说有一根粗长的铁杵塞于龙嘴,否则“若拔其杵,则远近皆为泽国矣。”但凡有水之地,自古以来就膜拜龙神,这也能够直接证明常西白龙寺的历史之久远了。据说,常西的白龙爷称呼当地石室村的蓬莱宫主神为舅舅,而叫附近顾车村的奶奶庙主神为姑姑,这种说法一直延续了数百年,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也无从考证,但多少年来,当地的人们就那么习惯性地互相插科打诨,其中也很具有一股浓浓的人情味。其实常村一带除了这座历史久远的白龙寺,还有一些别的庙宇,单说奶奶庙就有不下好几个。当地人说“常村街道五里长,一里一个奶奶堂”,就是这种现状的反映。
清朝时期的常村分九个闾,古代计量单位二十五家为一闾,按照每家最少五六个人计算,常村人口至少有一千几百之多,这在人丁不是很旺的古代社会,确实算是大镇甸了。曾经的常村故地之繁华,到现在很多人已经无法想象。在常村一带,以前正月十五闹元宵闹红火时候,本村嫁到外村的闺女要在正月十四之前叫回来,而外村嫁到本村的媳妇要过了正月十六才能回娘家,原因只有一个:参加一年一度的元宵盛会。至今,这种盛况还在老常村人的茶余饭后被咀嚼得津津有味。一般情况下大的镇甸都会按照所处方位的不同,在街道或市场的周围划分出东西南北几个街区,如余吾镇;但历史上这个常村镇却是分成了东南街、西南街、东北街、西北街四个人口密集的居住地。以前这里闹元宵红火时,就是按照上述四个街区各自分工分片进行的。东南街主要负责舞龙,青壮后生们喊着震天的口号,举龙头、摆龙尾,龙马精神,情绪高涨,龙骧虎步,威武雄壮,龙腾虎跃,步伐铿锵,观看人群喝彩不断;西南街是表演民间武术,尤其是一个传统节目“二鬼丢跌”(也即是两个打扮丑陋的人进行“扳不倒”表演)是每年的必演剧目,滑稽的动作和表情常常引起围观人们的阵阵大笑;东北街的“虎山家伙”是一个乐器班子,领班李虎山在方圆一带名声很响,表演上党八音会是这个班子最拿手的,唢呐、大鼓、挂板、铜锣、大钗、小钗、竹笙、二胡,各种乐器一起上阵,或鼓点激越,或二胡悠扬,或唢呐长鸣,或梆子脆响,独具特色的上党八音会表演在每一个正月十五的下午都会积聚大量的人气;西北街的打花棍、划旱船、“骑叫驴”远近闻名,队伍也最为庞大,男女老少齐上阵,人们身上穿着节日的盛装,头上戴着滑稽的花帽,脸上画着夸张的粉彩,嘴上贴着花白的胡子,进三步退两步,挤眉弄眼,边走边摇,在人山人海中,用手中的花棍和身下的“船桨”、“叫驴”将闹元宵的气氛推向高潮。
从白龙寺前大路的路口向东,直到“东阁”(当地一个小阁楼)的一条东西走向的街上,以前曾是常村的中心地带,商铺林立,买卖繁多。正月天里,这条街上有家家挂灯的习俗,还有民间传统的祈福社火。一到时间,本村大嗓门的“催灯官”就沿着街道大声叫喊,有时候还拎着铜锣,催促沿街商家赶紧挂起幸福的大红灯笼,点起吉祥的熊熊社火,有时候还要垒砌一些十二生肖之类的泥坯偶像,口中喷出青烟火苗。这种情况在解放后一段时间就逐渐消失了。而正月社火这种民俗文化目前在长治县一带还很兴盛,俗称“旺火”。笔者曾在长治县西火镇亲见,松枝柏叶重重架构,粗煤大炭层层垒叠,火红的焰苗窜起老高,人们围着社火烤手嗑瓜子大声谈笑,一年的辛劳在正月的旺火里就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对新一年生活的美好期许。
清末民初,白龙寺中的白龙老爷神像有两个,除了神台上固定的泥塑神像外,还有一个专门用于祭祀或祈雨的木制神像。粗大的柳木被制作雕刻成白龙爷的样貌,不用的时候一般就放置在正殿之后,用黄布盖着。到了三月初一祭祀白龙爷或干旱天气求雨的时候,柳木神像就被抬了出来。常村甚至附近村子里品相好、体格壮的马匹也被派上用场了。马匹提前喂得饱饱的,年轻后生们就光着膀子、头上扎着红布,开始了祭祀或祈雨。当时的场面和具体的程序目前已经没人能完全说清楚,但老人们说,每年进行这种仪式的时候,柳木神像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而白龙爷“骑马”用的椅子是固定的。人们会选一匹品相最好体格最壮也即是最帅气最魁梧的公马作为白龙老爷的坐骑,这匹“马中帅哥”的主人也会因为自己牲口能为白龙爷所骑而不胜自豪。想来当时的程序也该是挺复杂的,否则不会出现人们所讲的“所有喂饱的马匹在事后都会大汗淋漓疲惫不堪”的情形。说来也怪,尤其是祈雨仪式之后,不出一天当地保准下雨,即使是和风细雨也要来上一阵。按照在岗要尽责的标准,常村的白龙神君广施雨泽永保平安的基本职责算是尽到了。
白龙寺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一都有盛大的庙会,届时十里八村甚至附近各县区的人们都来了,有因旱求雨的,有烧香祈福的,有不孕求子的,有看热闹尝小吃的,有专门看唱戏听说书的,各色人等,买卖兴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庙前庙后似乎重新恢复了历史上常村古邑曾有的空前盛况。戏楼上咿咿呀呀,出将入相,大街上人声嘈杂,幼嬉老恬。听老人们讲,以前白龙寺每次唱戏,若是已经定下某一个戏班子,而到了时间戏班子却推脱没来,很快就会在其到别的地方唱戏表演时候,被一场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大暴雨给冲得七零八落,轻则冲散台下的观众,重则很可能会将戏班子的骡马、箱子、行头、演员等给浇个透心凉。所以,多少年来,附近的戏班子和剧团都一直秉承遵守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答应给常村白龙爷唱戏,无论如何是不敢无缘无故放鸽子的。
尤其是明清民国时代,常村一带一年十二个月中几乎十个月都有庙会,如每年的三月初一、三月十八、五月十三、六月十四、七月初一、七月初七、八月十五、九月十七等,而十一月初一的庙会会期甚至长达半个月之久,这说明这个地方经济和民生较之别处很是繁荣发达。庙会多,来常村赶会赶集的亲戚们就多,常村本地人就得热情招待了。“三月饸饹七月面,十月来了家常饭”。三四月份青黄不接,亲戚们就吃白面、玉茭面等几种食料掺和起来的饸饹;到了七八月份夏粮已收,就显得阔绰了,让亲戚吃白面面条;而到了十月之后,秋粮也打收回来了,待亲戚就成了做什么吃什么或有什么吃什么了。但即便如此,以前当地老百姓们在吃喝上也不是非常宽裕,所以到现在人们都还津津乐道这样一个现象:屯留县甚至附近的长子县人见了客人或亲戚打招呼一般都说“吃了饭了没有?”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节性的问候,不一定就是想邀请对方吃饭;但是常村一带不一样。常村人们见亲戚或客人的面会赶紧问“你吃了饭来的?”一下子就堵住了来常村赶会看戏到亲戚家蹭饭的客人的嘴。通过这种小小的礼节性差别,也间接反映出当年的常村古邑每年的庙会是多么的繁多——亲戚经常来赶会蹭饭,次数太多管不起吃喝,吓得当地人把寒暄的口语都改了。